山歌曲谱笛子欲飞的蝉
杲绍祜
拐过几个路口,跨过几家门前,我和二姐裹着夜色到家了。堂屋里微黄的灯光狗一样亲热地扑过来,俏皮地眨着灵动的眼睛。我一下子兴奋起来,高声对着院子喊:娘,我们回来了!
二姐手里提个篮子,里面盛着姐儿龟。它们在篮子底你拉扯着我,我牵绊着你,都想甩下羁绊积极向上,努力登顶。不料,那些心想事成的,都被二姐轻轻一弹便发配到了篮底。我手里拈着毛票,这是我们的战利品。看场的花五爷喜欢吃姐儿龟,他自己很少去捉,拿钱买我们的。他是个鳏居的老军人,立有军功。花姓虽然是庄上独此一家的异姓,大家对他很敬重。我家生活很困难,娘吃苦受屈,爹不幸可怜,他常常一说起就感叹,暗地里叫我们把捉到的姐儿龟卖给他,一毛钱五个。他吃姐儿龟很特别,喜欢带着壳吃,说这样更有营养。此刻,我怀揣着小小的得意,咱小小年纪也能挣钱贴补家用了。
娘和大姐出来了。我把钱交给大姐,她数着,九张,哇,九毛钱。大姐夸张地叫着,很不错嘛。二姐把篮子举起来,我这还有姐儿龟,等明早,全都变成白姐儿了,多美呀。
娘笑了。我看到爹呆坐在堂屋的东北角,木着一张苦瓜脸,低着头不吭气。
大姐看着我俩,向门外张望。她说,二花、三花,四花呢?娘听了,恍然发现了问题,是啊,四花呢!
大姐向门外张望,她叫道,四花,进来吧,别躲了,要不,爹和娘该着急了。
可是四花没有出现。二姐表白似地说,她没跟我俩去。她当时说饿,我就说,你看家,娘回来,弄饭给你吃。
那四花呢!娘的声音变了黄腔,她看着我俩,生气地说,“就光顾着自己,要是四花有啥差错,你俩不死也得脱层皮。”
你个臭婆娘,急吼吼啥,死了倒称了我的心。爹气咻咻地说,有些幸灾乐祸。
大家都知道爹的心思。家有四朵金花呀!说着好听,到底连个承继香火的也没有,就是绝户啦,这是乡下人最感丢脸的。你可以没钱没权,怎么能没个男丁呢?所以爹总为这事耿耿于怀。从此,爹的人生第一大事就是要有个男丁,盼啊,盼啊,盼到我出生他气得直哼哼,四花出生他有些鬼愁天怨了。
娘说,大花,你拿着手电,带着二花和三花到四花常去的地方找,我拿着另一把手电去汪边和庄稼地去找一找。
找啥!臭婆娘,赶紧去弄饭,老子都累散架了。把姐儿龟煎了,老子要喝酒。他又朝我们嚷,也不要光找她,顺便摸些姐儿龟来。你这些臭……他嘟哝着没了下文。
娘赶紧到厨房忙碌了,她向我们摆了摆手。我姐仨像接了紧急命令,出发了。大姐带着二姐和我一出大门,立刻被黑暗吞没了。大姐按亮了手电灯,光束刺破了暗夜,还有我们喊四花的声音。我们一边走,一边喊,四花,四花,你在哪,听到了答应啊。
灯光在家西的院墙外探头探脑,我们的目光也跟了过去,粗大的杨树间没有。家后西北角有小山似的一垛草,那是我们的生活的燃料,是四花的乐园。大姐怀疑她藏在草垛边,我们用手深摸,用脚轻踩。草儿发出窸窣的声响,好像在说,哪在这儿呀,哪在这儿呀。大姐围草垛转好几圈儿,有些不甘心,能在哪呢?手电光在垛顶扫射,希望能探得蛛丝马迹,可是,垛顶非常平整,娘用用塑料布苫着,和平时没两样。
你就别照了,二姐说。那情景啥时候想起来,如在眼前。四花爬草垛玩被爹发现了,拳打脚踢,四花躺在家院席上,微合着眼,不作声。娘痛心号啕,我急得大哭,大姐早已以泪洗面,二姐暗暗垂泪。
大姐的手电光扫过二姐,二姐手里提着篮子。
我们到四花的玩伴小芹家。小芹已经睡觉了,叔和婶说,一下午小芹都在家呢,没有跟四花玩。我们又到小美家。三奶奶对我们说,小美上午跟四花玩了很长时间,下午跟她下湖拔草,天快要黑了才回家,没见四花。这么晚了,她一个女孩子能到哪去呢?
我们访了十多家,毫无消息,四花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,连同她的气味。我们犯愁了,四花,你在哪里呀?
我说,四花也喜欢捉姐儿龟,我们不带她,她会不会独自去捉姐儿龟了,她一向很有主见的。
有道理。大姐说,四花学习好啊,又鬼精灵,我们几个中最有出息的肯定是她,我敢打包票她啥事也不会出。咱们边走边逮姐儿龟。不然,差了爹的稀罕物,又给四花加罪。
大姐的手电光照到篱笆杖上,只一下,眼睛紧跟着灯光的我和二姐同时惊呼起来:姐儿龟。在篱笆杖顶端,爪子紧紧地抱住,入定了一般。有三个。我奔过去,顺杆一捋,放入篮子里。我手中还拿着个“大头楞子”——这时的姐儿龟背部裂开,形成一个突起。现在,它在我手里,震颤着。我知道,姐儿龟很快就会蜕变成白姐儿了。它正为梦想努力呢,多像咱们的四花呀。
我的泪一下子出来了。四花在爹的巴掌下倔强地成长着,学习成绩好得很。一张张奖状贴在堂屋东山墙上,都贴了半面墙,特吸引人眼球。爹却嗤之以鼻,丫头片子,再能,到啥时候也是个白搭。
大姐叹了口气,四花没那次恶作剧就好了。谁说不是呢,我和二姐也叹气。四花非常顽皮。两岁那年,她竟爬到磨上,喊着,娘,我跳了!作势要跳下去。娘挺着大肚子从屋里出来,一只脚刚跨过门槛,探头看见了,发一声喊,扑过去,竟跌倒了。四花拍着手叫,娘,我骗你的。
四花不知道,娘快要临盆了。我曾多次看到,爹伏在娘的肚子上,开心地说,这次一定是儿子。我的儿呀,他竟叫出了声。这儿子,名字我都取好了,就叫喜福,他是我的喜福。不料,娘这一跌,竟流了产,正是个男孩。爹哭得死去活来,把四花打得“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”。医生跟爹说,这一跌伤重了,流了产,以后她再不能生育了。这正如晴天霹雳,把爹的魂魄都震散了。
每当大姐的手电灯光划过篱笆杖时,我们眼疾手快,赶紧摸过来,扔在二姐的篮子里。这会儿,大姐的灯光定格在一个篱笆杖上,我们不由地啊地叫了一声。在一根青柳树桩上,五个姐儿龟比赛似地趴在上面,各就各位状。下面的向上爬,上面的已完成了美丽的蜕变,它趴在壳上,爪子紧紧地抓着,白嫩的身子好像玉,翅膀还未完全舒展开来。
我轻轻地走过去,慢慢地捏住壳,白姐儿好像出嫁坐轿子一样,非常文静,我把它放在篮子里。第二个马上要全部蜕变出来,娇弱弱的。二姐过来,手向下快速地一抹,全进了她的手掌里,“叭”的一声扔在了篮子里。
树上的姐儿龟也非常多,有的甚至已经爬上了树枝,伏在树叶上。够不到的,就地取材找树枝戳。太高了,二姐用干泥巴扔,十有七八,那姐儿龟很配合,随泥巴一起落到地上。
我们三姐妹走遍福果庄,抓到的姐儿龟有小半篮子,后来,我们数了一下,二百多个呢。我们个个惊喜异常,又心急如焚,这个四花呀,她能跑哪里去呢?
我们一路走着,没有停下呼喊的声音,可是没有应答声。偶然遇到人,不管是认识的,还是不认识的,大姐都会向他们打听,她描述着四花的样子。可他们都说,是那个女秀才吧!没见到呢,天都这么晚了,快去别处找找。
我们脚步匆匆,呼喊四花的声音引得狗汪汪地叫,跟着我们叫,好像给我们助威,追着我们跑出很远。
终于家就在眼前了,我们都忧心忡忡,因为我们没有四花的任何消息。大姐说,赶快走吧,说不定四花早已回家,正在吃饭呢。
大姐的话让我们一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,却勾起了我的肚子里的馋虫,里面咕咕地响着。我叫道,大姐、二姐,我饿了。我们不由地加快了脚步,最后跑起来,简直是冲进了家门。
我们睁大眼睛,盼望看到那激动人心的场面。昏黄刺眼的电灯光照着我们,娘企盼的眼光向着我们三个扫射,向我们身后扫射。你们几个,找到四花了吧?听娘的声音,我感觉到她像风中的树叶。
爹趴在桌子上,痛哭着,声音非常难听,我一时不能判断他是哭还是笑。喜福,你跟我无缘呀,都是因为可恶的四花,她掉汪里,被车撞死……才好呢,她是颗灾星,是她,让俺断子绝孙。
爹看着我们,笑了。他快意地说,你们姐仨这回干得不错。他仰起脸,想站起来,一个趔趄,歪斜着走出几步,才站稳,他努力地睁大眼睛,看到二姐挎在胳膊的篮筐里的姐儿龟,咧开嘴大笑。
灯光照着娘的脸,脸上肌肉抖动着;眼睛睁得特别大,眼珠子突出,嘴张了张,哆嗦着,终未说成话。
娘,四花不会有事的。大姐跑过去,安慰说。上次四花的老师不还跟你说,四花会有大出息的,你就等着享她的福吧。
应该没事,可她如今在哪儿呢?娘终于没忍住,嘤嘤地哭出了声。
娘问二姐,四花和你们一起回家是什么情况?二姐抽泣着,慢慢地说开了。
当夜色远远地窥伺着夕阳最后一缕微光渐渐消失时,它的先头部队即刻漫上远方的山顶。我、二姐和四花挎着篮子到家了,篮子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猪草。我和二姐挎着篮子很轻松,四花就不同了,她的战果不比姐姐差,挎在胳膊上的篮子一下一下地向下滑,她就一下一下地向上提!终于到家了,篮子从胳膊上自动滑落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半天爬不起来,说累坏了,饿坏了。
二姐对四花说,你在家等着,娘一回来就给你做好吃的。我和你三姐去捉姐儿龟,回来煎给你吃。四花听说我们去捉姐儿龟,蹦了起来,却半跳着腿喊着哎哟。嘴里叫着,我也要去。二姐心疼地说,你累得还能动?有时间就读会书,大家可盼着你出息呢。结果,四花很不情愿地呆在家里了。
四花能去哪?左邻右舍都来了,他们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,只是安慰着娘,来了站会儿,说几句话,就走了。有的走了,不放心,又来了。可就不见四花人影。
四花现在哪里呢?我在心里猜想。暗暗后悔出门的时候,为啥不带着她。
天都这么晚了,她一个女孩子,在哪儿,能怎么办呢?娘数说着,泪水漫过脸庞。
就死了吧,我看着她就难受,是她害死了我的喜福,让我成了绝户头。说完,爹号啕大哭,声音尖利沙哑。他坐在地上,脸上涕泗横流,手使劲地拍着地,啪啪脆响。
说啥话呢。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传来。花五爷来了,我们都围过去。花五爷,你知道四花的下落吗?
花五爷摇摇头,我们大失所望,大家都沉默了。
花五爷说,天快黑时我牵牛到王兽医那,回来从你家后经过,看到四花拽着绳子要爬草垛子,我还叮嘱她不要爬,可别跌下来摔坏了。她当时答应着,可我走出老远,回头看到她还磕磕绊绊向上爬呢。
花五爷的话刚说完,娘第一个跑了出去,来到草垛子跟,几束灯光照去,先是草垛下,有成堆的草。我们刚才到这儿来,这堆草还没有呢。照着草垛跟,向上,再向上,到顶了。上面有布苫着,没啥呀。
四花,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,找到你,我一定狠狠揍你一顿。我吼起来。
绑牢垛子的绳没了。娘惊叫。娘四处扒拉,没有。
有颗脑袋从苫布下露了出来。接着是四花呜呜的哭声,就恨我吧,巴不得我死,告诉你,我就不死,我要活得出息,你就等着你为今天的行为后悔吧。
看到四花,听到她的哭声。我们都笑了。好啊,四花找到了,看啊,在那儿呢,草垛子顶上,苫布下面。
四花,下来吧,看这是什么?二姐不知什么时候把盛姐儿龟的篮子拿来了,手电光照过来,姐儿龟爬满了篮子。大姐抢过篮子,举得更高,让四花看得清楚。下来,煎给你吃。四花无动于衷。
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,他狂叫道,四花,你不听话,上次没打死你是你运气好,这次啊,我要不停地打你,直到你死!
四花的哭声戛然而止。不要你动手,我自己来。她扯下塑料布,向垛后挪动。我死给你看。
娘大惊失色,四花,不要啊。后面有大石滩,掉下来就没命了。
别动啊,等一下我就回。娘疯癫似地跑去家,又救火似地回来。肩上扛着一根很长很长笔挺的树杆儿,却怎么也靠不到垛子上去。周围有几棵树,碍着了。别人帮着更是手忙脚乱。
爹爬了起来,吆喝着让大家都放开手,嘟哝着说人越多就越乱。他接过树杆儿,立起,绕过树,往垛上靠,身子一歪斜,树杆后根却抬了起来,娘赶紧稳住,可上梢还在移动着。
四花看树杆向她移动,她侧身一躲,失足向垛后闪出去了,伴随着哎哟一声。
在场的人啊呀声一片,几束光射向垛后,紧随着是一串嘈杂的脚步声,夹杂着叫声喊声和哭声。
娘冲在最前面,手电光在她的脚前闪,眨眼间就到垛后了,手电光下,大石滩上,四花弯着身子,脸上血糊糊的。
我的花呀,娘一声儿鬼嚎,扑过去,抱起四花,你怎么样,怎么样啊!四花,你答应娘。四花没有回答。
娘嚷道,要赶快把四花送诊所……不,送公社医院去。大姐拉来了架子车,二姐抱来被铺在上面,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四花小心地放在被上。娘口中不断地喊着,花呀,你快睁开眼来吧,你叫娘啊!
娘,四花叫了声,呓语一般。灯光照到脸上,一片殷红。娘气恼地说,把灯光移开,照我小花儿的眼呢,快走。
大姐拉起车,二姐在另一边扶着车。娘的头埋在四花耳边,和四花说话。
娘,我不会死吧?四花的声音很微弱,老师说我会有出息,你还会享我的福呢。
你不会有事的,娘等着享福呢。
姐,姐儿龟……四花好像呓语。
我抢过歪在地上的篮子,靠近四花,让她看。手电光聚过来,姐儿龟攀在篮壁上,吊在篮梁上,有的变成了白姐儿,乍着翅膀儿,欲飞。
白姐儿……旋起你……的翅膀……飞起来吧……带着……我和……梦想……飞向……四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,最后,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,只剩下匆匆行进的脚步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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笛子曲谱姐儿上山打猪草